蓝色汪洋
蓝色汪洋
江渺猛然惊醒了。 她半坐着,久久缓不过神来。 良久,少女起身,缓缓来到落地橱窗前,橱窗的背景淡淡映着萤黄色的温暖灯光,打在一排排精美秀气的衣服上,晕出一层光圈。 橱窗下面,是已经有些积灰的玩偶、娃娃。 小熊、有绵羊、甚至有小老虎,动物几乎应有尽有,但唯独没有兔子。 江渺眸光黯下来,夜色寂寂,她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噔、噔、噔。 最底层的抽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迫切地想要破箱而出。 少女将手放在插着钥匙的抽屉上,梦中的一切还恍若昨日,她渐渐出神。 “这是哥哥。” 渐橘的夕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折散进来,晕在父亲脸睫,漾出了柔和的光辉。他牵着自己的手来到那人身前,笑问:“你不是从小就想看看哥哥长什么样子么?” 他的语调没有变,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和舒缓,但江渺却感觉得到藏匿在这平静外表下的迫不及待的期待和幸福,似乎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了许久许久。 她抱着兔子玩偶,低头复又抬眼,有些怯懦,又有些好奇地望向了那个人。 窗外花色茵茵,飞鸟啼啼,偶过落地窗前,便能听到生命微弱又坚韧的振翅声。童话一般的庄园……阴戾苍白的少年。 江渺无声地抓住了父亲的衣袖,后退半步。 面前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但没有半点朝气。一双眼淡淡盯着人看时,反而有些无形的压迫感。 剪裁得体的衬衣黑裤包裹着高挑清瘦的身形,矜贵中又释出点生人勿进的距离。 他生得高,明明没有比自己大出多少,却已经高了一头。相比之下,自己的发育明显慢了很多,只能极力地抬头,才能勉强看全那人的面容。 英气漂亮,眼尾飞扬,锐不可视。 这是江渺的第一印象。 虽总有层淡淡的黑雾萦绕在他苍白的面颊,但依然抵不住那张扬深刻的骨相带来的扑面而来的凌厉。 五官精美细致如神塑。 而轮廓却是锐利野气,甚至有几分邪性。刀削一般的下颌线收得清晰利落,棱角分明,给整张脸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复杂美感。 这样骨相与皮相完美结合的面容,每遇光影变幻,便是光与影的艺术展现。 美丽。 又危机四伏。 江渺不敢再看,忙低下了头。 “皖舟啊……”她听到父亲欲言又止的声音,“以前的事情是爸爸不好……” 他沉默良久,过了很久才继续道:“已经过去了。以后和meimei好好相处好吗?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meimei一直都很喜欢你。” 那少年没有出声。 江渺头顶一片冰凉。她感觉得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一直在肆意而详尽地观量着自己,说不上友善,也不像是恶意,但是她就是被看得很不舒服……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下扒光了衣服供人观赏一样,那个人的视线有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和侵略感。 “好啊。” 不知多久,她听到头顶上传来那人干脆愉悦的回答。 温凉、慵懒。 虽带了笑意,却总有一种飘渺的距离感,不似诚心。 “谢谢你……儿子。” 父亲似乎是欣慰万分,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点喜极而泣,他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好了,有些想抱抱面前的已经长大的儿子,又好像是很多年没做过这件事了所以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始,只能尴尬得愣在那里。 “渺渺。” 大概是怕继续下去会失态,他连忙转过头来望向了江渺,温和道:“你不是说给哥哥准备了礼物吗?快拿出来给哥哥看看。” 江渺望着父亲。 她的记忆中,很少见到父亲会流露出这种感情。 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矛盾的。 他会因为长时间不来看望自己而愧疚抱歉。 也会因为抱着自己感到幸福的时候而对另一个家内疚黯然。 她很少见到父亲不矛盾的状态。 很少见到这么纯粹,这样喜悦的情绪流露,好像多年赎罪,终于可以得来一丝宽宥。 她将怀中的那只兔子玩偶掏了出来。 父亲注意到她的“礼物”,温和的脸上似乎闪过一刹那的诧异与凝滞。 这是只蓝色眼睛的兔子。 江渺幼时常做噩梦。 梦里,回家的路总是乌云密布。要么被豺狼虎豹追赶撕咬,要么被厉鬼凶尸缠绕窒息,要么被关在漆黑死寂的屋子中怎么拍门也没有人应,全世界只有她凄厉而撕心裂肺的恐惧尖叫。 五岁那年,基本上每一夜都会半夜惊叫醒来,久久没有办法再次入睡。有一段时间一度非常讨厌睡觉这件事情,每次关灯便开始嚎啕大哭。她不睡,mama就整夜整夜地陪她熬。 去看医生,除了吃药别无他法,疗效也不明显。 生日那天,爸爸风尘仆仆而来。 小江渺拆开礼物,是一个兔子玩偶。 江渺一直很想要一只兔子玩偶,但是因为被兔子咬过才知道它的厉害,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像渗血一样一直盯着她,导致她有了阴影。 小江渺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稚气的声音好奇道:“爸爸,为什么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呀?” 江父很有耐心地蹲下来为她解答:“渺渺不是最喜欢兔子,但是又害怕红色的眼睛吗?以后有它陪着你睡觉,再有老虎追着你的话它会带着你一起逃跑,你知道的,它就像爸爸。它会保护你们,哪怕付出生命。” 兔子护崽,护到偏激。 看似弱小,可直至被剥离生命的最后一秒,也不会发出因为疼痛的喊叫。 坚韧至极。 爸爸说的是“你们”。 不是“你”。 那兔子的眼睛蓝晶晶的,钻石一样,但被歪歪扭扭地缝了上去,看上去笨拙又可爱。 自那天之后,真的就没有再半夜惊醒过了。 她牢牢抱着那只在睡梦中无数次载她逃出生天的蓝眼兔子,一夜香甜。 大概在七岁之后,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的不堪,也摸清了为什么家的方向总是乌云密布危机伏伏。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家。 她从小,在潜意识里就隐隐察觉到的这个事实,直至七岁,才渐渐在唾弃声中站起,不再反驳,也不再对自己反驳。 而那只兔子,即便她已经长大到不再痴迷于幼稚的公主游戏,也不再蛮横到不是粉色的被子都不会盖……她还是会一直把它放在自己身旁,伴自己入眠。 但这只兔子从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江渺将玩偶举过胸前,虽然仍然有一些惧怕,但还是仰起头,轻缓而坚定地递向了那个少年。 认真的表情仿佛在做什么神圣的交接仪式。 而少年的表情却在看到玩偶的一瞬间凝滞了。 他忽然就没了表情,也没了笑,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幽幽地俯盯着这只兔子,神情变幻莫测。 “其实……” 就在江父想解释什么的时候,少年却忽地又笑了。 这笑容一扫之前的阴郁乖戾,少年眉扬眼弯,晕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明净柔和的干净笑容,原本萦绕在他眉间的那团黑雾霎时不见。 他将玩偶从江渺手中接了过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复打量,似乎很是喜欢,爱不释手。 “哇……很可爱。” 江渺听到他这样说。 口吻天真,语调愉悦。 似乎是真的像个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每一寸都忽然朝气生动起来。 这种转变顷刻之间,仿佛两种人格。 江渺没有想到。 江父也愣住了。 下一秒,江渺更是毫无准备,完全呆住。 因为那少年忽地倾身,在黄昏的血色中弯下腰来,与她对视。 那张漂亮得过于有冲击力的面容骤然在眼前放大,江渺猝不及防,下意识屏住呼吸。他清浅的灰色瞳仁静静注视着她,如同深海的漩涡一般不断吸引着她下坠深陷。 她看到她的倒影。 看到有光在那人眼底游弋。 她看到一片剔透又晶莹的蓝色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