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归墟劫
番外篇 归墟劫
祭坛核心崩毁的刹那,墨渊被镇渊剑的余威震飞,身躯如断线纸鸢般向后抛跌,重重砸在后方一块断裂的阵石上。骨骼碎裂的闷响被淹没在更宏大的崩塌声中,黑袍之下,那身质地奇异的教主服饰早已破碎不堪,露出枯瘦如柴的胸膛——此刻那里正印着一个焦黑的剑痕,边缘皮rou翻卷,深可见骨。 黑气从他七窍中汩汩溢出,如墨汁滴入清水,在空气中晕开污浊的痕迹。生机正飞速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漏风般的嘶鸣,每一次心跳都迟缓如垂死老钟。视线开始模糊,祭坛上崩飞的碎石、远处激战的人影、天空中翻涌的墨云……一切都渐渐褪色,化作斑驳的灰暗。 可脑海里,却炸开了三百年前那场从未褪色的血色。 --- 青苍山脉,暮春时节。 山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的杜鹃染红了向阳的坡地。十四岁的墨尘跑在前面,墨绿布衫的下摆扎在腰间,露出一截细瘦却结实的小腿。他回头笑,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哥!快点!再晚紫芯兰该被山雀啄光了!” 十七岁的墨渊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他生来经脉细弱,修炼三年仍卡在炼气初期,是同门师兄弟间公认的“废柴”。此刻他背着个半人高的药篓,篓沿擦着路边灌木沙沙作响。 “你慢些……”墨渊抹了把额头的汗,深蓝粗布衣的肩部已被篓绳磨得发白。 “慢不得!”墨尘折返回来,一把抢过药篓甩到自己肩上,动作轻盈利落。炼气中期的灵力在他体内流转,让他扛起这篓子毫不费力。他另一只手拽住墨渊的胳膊,“娘还等着紫芯兰入药呢,咱爹的寒毒这个春天必须根治!” 提及卧病在床的父亲,墨渊眼神暗了暗。他反握住弟弟的手,那手比他的小一圈,掌心却有练剑磨出的薄茧。 兄弟俩沿着兽径向上攀爬。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有溪流淙淙,近处有鸟鸣啾啾,一切安宁得如同最寻常的采药日。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先是风停了。 林间所有的声音——鸟鸣、虫嘶、叶响——在某个瞬间齐齐消失。绝对的死寂笼罩下来,仿佛整座山忽然屏住了呼吸。 墨尘率先停下脚步,药篓从肩上滑落,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发白,右手已按在腰间的木剑柄上——那是父亲削给他的,剑身刻着简陋的辟邪纹。 “哥……”他声音发紧。 墨渊也感觉到了。一股阴冷、污浊、令人作呕的气息,正从前方密林深处弥漫开来。那气息所过之处,树叶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脚下的青草迅速失去水分,变得干枯脆弱。 “退后。”墨渊本能地将弟弟拉到身后,尽管他修为更低,尽管他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密林阴影中,两点猩红的光芒亮起。 然后是四点、六点、八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无数只眼睛。接着,粘稠的蠕动声响起,一个庞然大物缓缓挤出林木的间隙。 那东西难以用语言形容。它像是由无数团污浊的淤泥聚合而成,表面不断鼓起又坍陷,浮现出扭曲的人脸、兽肢、残破的器官轮廓。十几条粗细不一的触手从主体延伸出来,每条触手末端都裂开一张布满细密利齿的口器,正滴落着腐蚀性黏液。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在不断扭曲、重组,散发出浓烈的死亡与堕落气息。 浊魔。 而且是罕见的大型浊魔,通常只出现在两界壁垒最薄弱的深渊之地,绝不该出现在青苍山脉这种人烟稀少的寻常山林。 “跑……”墨渊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墨尘,快跑!” 他推了弟弟一把,自己却拔出腰间那柄生锈的铁剑,横在身前。剑身颤抖,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炼气期灵光在剑刃上流转,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墨尘被推得踉跄后退两步,却没有转身逃跑。他看着哥哥微微佝偻却死死挡在前面的背影,看着那柄锈剑,看着那浊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恐怖形体…… “不!”少年清亮的声音划破死寂。 他猛地前冲,反而越过墨渊,木剑出鞘!炼气中期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剑身,简陋的辟邪纹骤然亮起微弱的白光,剑尖直指浊魔最中央那团不断鼓胀的阴影。 “墨尘!回来!”墨渊目眦欲裂。 太迟了。 浊魔发出尖锐的、仿佛无数生灵同时哀嚎的嘶鸣。三条触手如鞭子般抽出,一条扫向墨尘的木剑,两条从左右包抄,封死他所有退路。 “锵!” 木剑与触手相撞,辟邪白光只坚持了一息便轰然破碎。木剑断成三截,墨尘虎口崩裂,鲜血直流。左右两条触手已缠上他的腰身和右腿,冰冷滑腻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更可怕的是触手上传来的吸力——那东西在疯狂吞噬他的灵力,甚至生机! “哥……快跑……”墨尘脸色以rou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却仍挣扎着扭头,对墨渊挤出最后的声音。 然后,中间那条触手动了。 它如毒蛇般昂起,末端口器张开到极限,露出里面层层叠叠、螺旋排列的利齿。下一刻,它如离弦之箭般刺出,目标直指墨尘心口! “不——!!!” 墨渊的嘶吼撕裂了喉咙。 他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挥出那柄锈剑。剑刃砍在触手上,只切入半寸就被坚韧的肌rou卡住,再难寸进。而触手的速度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依旧笔直向前。 “噗嗤。” 利齿穿透皮rou、穿透骨骼、穿透心脏的声音,在死寂的林间清晰得令人发疯。 温热的血溅了墨渊满脸。那血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更带着弟弟生命的温度。他看见墨尘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中倒映着自己扭曲的面容。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血沫。 触手抽回。 墨尘软软倒下,胸口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空洞,边缘血rou模糊,能看见里面碎裂的骨骼和不再跳动的心脏。鲜血如泉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枯草,也染红了那件墨绿的布衫。 时间仿佛静止了。 墨渊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抱起弟弟尚有余温的身体。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往下淌。他想捂住那个血洞,可手按上去,温热的血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浊魔发出满足的嘶鸣,触手再次扬起,对准了下一个猎物。 墨渊没有躲。他只是抱着墨尘,低下头,额头抵着弟弟逐渐冰凉的脸颊。木然,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溅出的血一起离开了躯壳。 就在触手即将落下之际—— 一道纯白剑光自天外而来。 那光如此堂皇正大,如此凛然不可侵犯,所过之处,枯萎的草木重焕生机,污浊的气息烟消云散。剑光精准地斩过浊魔庞大的身躯,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怪物就像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般,从内部开始崩解、消融,化作缕缕黑烟,最终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老者踏云而下,落在墨渊身前。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此刻却满是悲悯。他看着墨渊怀中气息全无的少年,又看着跪在地上如行尸走rou般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界壁不稳,浊魔现世,生灵涂炭……”老者的声音苍老而温和,“生死相隔,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不公。” 墨渊缓缓抬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老者蹲下身,枯瘦却温暖的手掌按在墨尘染血的胸口。柔和的白光自他掌心涌出,渗入那可怕的伤口,止住了流血,却无法让破碎的心脏重新跳动,无法唤回已然消散的魂魄。 “老夫乃归墟教当代教主。”老者收回手,看着墨渊的眼睛,“我教世代追寻上古传说中‘两界归一’之道。传说若成,生灵可获永生,再无生离死别之痛。” 他伸手,将墨渊从血泊中拉起。青年的手冰冷僵硬,掌心还沾着弟弟的血。 “你弟弟的死,不应白费。”老教主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可愿接过这份责任,穷尽一生追寻此道,让天下人永不再经历你此刻之痛?” 墨渊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墨尘腰间——那里挂着一枚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那是母亲去年去山神庙求来的,兄弟俩一人一枚。墨尘那枚是青玉,此刻已浸满了血。 他松开抱着弟弟的手,颤抖着取下那枚平安扣,紧紧攥在手心。玉质的冰凉透过血污传来,上面模糊的“平安”二字烙着掌心。 “永生……无分离……”他喃喃重复这六个字,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那六个字像火种,落在他早已冰冷死寂的心湖,瞬间点燃了燎原的执念。 老教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似是叹息,最终都化作更深沉的悲悯。他拍了拍墨渊的肩膀:“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归墟教弟子。你弟弟不会白死,终有一日,你会亲手开创一个没有死亡、没有分离的新世界。” 墨渊最后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弟弟。 少年闭着眼,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阳光透过重新摇曳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山风拂过,带来远处残存的杜鹃花香。 可他再也闻不到了。 墨渊转身,跟着老教主走向林外。没有再回头。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踩在满地鲜血与杜鹃花瓣上,粘稠,滑腻,如同踏在尚未凝固的过往。 --- “哥……” 遥远的呼唤,隔着三百年的血色尘埃。 墨渊猛地一颤,胸口的剧痛将他从记忆深处拽回现实。冰冷的阵石硌得他背脊生疼,镇渊剑残留的纯阳剑气仍在经脉中肆虐,如无数烧红的钢针游走穿刺。他艰难地抬起眼皮,视线模糊中,林川的身影站在数步之外,手中那柄曾斩破他领域的长剑,此刻正直直指向他的眉心。 剑身流转着金红交织的混沌灵光,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某种直抵灵魂的威严。剑光照亮了他皱纹密布、沾满血污的脸,照亮了他眼中尚未散去的癫狂,也照亮了他那只死死攥着某物的、青筋暴起的右手。 夏磊走上前来,金红纱裙的裙摆拂过焦黑的碎石。她在他身旁停下,微微俯身,那双金红异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他,声音清冷如深潭月影: “你的弟弟既然已经轮回,便是一个新的人。他早忘了前世的你,又如何能够回来?” “不……不可能!” 墨渊瞳孔骤缩,疯狂摇头。这一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黑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从嘴角涌出,他却浑然不觉。攥着平安扣的右手越发用力,指节绷紧到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响,几乎要将那枚浸血三百年、纹路早已模糊的玉扣捏碎。 “老教主不会骗我!他穷尽一生追寻,说这是唯一的救赎!归墟教千年传承,怎么会是错的?!”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却癫狂。黑气不受控制地从他七窍、从伤口中更汹涌地溢出,缠绕着他枯瘦的身躯,却不再是攻击性的狂暴,更像是濒死者最后的挣扎。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老教主临终前,在归墟教禁地的寒玉床上。那时老人已油尽灯枯,面容枯槁如朽木,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未竟的执念。他将一枚刻着“归墟”二字的漆黑玉佩放在墨渊掌心,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死死按住他的手背,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所有未竟的信念都灌注进去。 “切记……切记……”老人咳着血,每一口都带着内脏的碎片,“哪怕付出一切,也要完成‘两界归一’……这是拯救天下的唯一出路……唯一的……” 那时墨渊跪在床边,眼中含着泪,用力点头。他以为那是信仰的传承,是悲壮的托付。如今想来,那眼神深处,除了执念,是否还有一丝连老教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或者说,是被某个流传千年、无人敢于质疑的“传说”绑架了一生的悲哀? 他想起了更早的事情。 刚入归墟教时,他经脉细弱,修为低下,受尽同门白眼与嘲讽。“废柴”、“靠弟弟的死换来的入门资格”、“教主怜悯捡回来的垃圾”……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他咬着牙,忍受着经脉寸断又重塑的修炼之痛,将自己关在寒洞中百年不出。百年后破关而出时,他已从炼气初期直入元婴后期,震惊全教。代价是满头华发早生,以及一身永远无法祛除的暗伤。 他想起了走遍四海八荒寻找月灵晶的日子。在北冥冰原,他见过邪剑族一位长老因灵脉枯竭,身体从内部燃起无法扑灭的黑火,在凄厉哀嚎中化作灰烬;在西荒鬼域,他见过游魂在两界缝隙中被无形的力量撕扯,魂体如破布般片片碎裂,最终彻底湮灭,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他都摸着怀中的平安扣,告诉自己:“为了墨尘,为了所有正在经历或将要经历这种痛苦的人,值得。” 他想起了那些被他亲手斩杀的“叛逆”。有质疑“两界归一”可行性的本教长老,有不愿配合提供资源的附属宗门宗主,有无意中发现祭坛秘密的散修……他们的面孔在记忆中模糊,唯有临死前的眼神清晰如昨——有愤怒,有不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近乎怜悯的悲哀。 “教主……那传说……或许不对……”一名追随他多年的护法,在被他一剑穿心前,死死抓着他的袍角,断断续续地说,“别再……执迷了……”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冥顽不灵,阻我大业者,死!”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最后的、唯一的善意提醒。 还有夏焱。邪剑族少主,在双方最初商讨合作时,曾指着古籍上某段模糊的记载,眉头紧锁:“墨渊教主,我总觉得……有些不妥。此法或许……有问题。” 他是怎么斥责她的? “贪生怕死,鼠目寸光!若无破釜沉舟之决心,何谈拯救苍生?!” 夏焱当时沉默良久,最终没有再争辩。那微妙的表情,如今回想起来,并非被说服的妥协,而是一种“罢了,你既执意如此,多说无益”的放弃。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细节,所有的“不对劲”,此刻如潮水般涌回脑海,汇成一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不是缓慢的刺痛,而是瞬间爆开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剧痛。 “我花了三百年筹谋!联合邪剑族!修建祭坛!” 墨渊挣扎着想要坐起,枯瘦的双手撑在冰冷的阵石上,指甲因用力而翻折出血。但灵力反噬如山崩海啸般袭来,他猛地呕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整个人如被抽去筋骨般瘫软下去。手臂无力垂落,指尖紧攥的平安扣脱手,“叮”一声轻响,撞在阵石边缘。 那声音如此清脆,如此轻微。 却像他三百年筑起的高楼轰然崩塌的巨响,像他毕生信仰与执念彻底破碎的哀鸣。 “我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他望着那枚滚落在血污中的平安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竟然……只是因为一句流传千年的……错误?”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过沟壑纵横的皱纹,滴落在焦黑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墨尘……哥对不起你……”他朝着虚空伸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冰冷彻骨的绝望,“哥以为能给你永生……却把自己活成了刽子手……哥以为在传承大义……其实只是在重复历代教主的错误……把更多人拖进地狱……”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仿佛有嘈杂的幻听——是那些死在他剑下之人的哀嚎?是灵脉崩溃时大地的呻吟?还是……三百年前,青苍山脉那阵掠过杜鹃花的风? “你根本不想永生……对不对?”他对着那片只有自己能看见的虚空,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凄厉苦笑,“你只想我好好活着……是我执念太深……害了你……也害了所有人……”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墨尘就站在不远处。 还是十四岁的模样,穿着那件墨绿布衫,身上干干净净,没有血迹,没有伤口。少年站在一片朦胧的光里,眉眼清晰,笑容温暖,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满满的心疼。 “哥,”少年开口,声音清脆如昔,“我从来没想过永生,只想你好好活着。” 他想伸手去抓,指尖却只穿透了一片虚无的光影。那身影如水中倒影,轻轻一晃,消散无踪。 紧接着,老教主的身影在更高处浮现。依旧是临终前的枯槁模样,却不再是执念燃烧的眼神,而是和他此刻一样的……无尽的悔恨与悲凉。老人的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传来,但墨渊读懂了那口型: “墨渊……原来……我们都错了……” 是幻觉吗?还是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回响? 无人知晓。 黑气终于彻底消散,不再是从他体内涌出,而是如轻烟般被风吹散,露出他枯槁如鬼的真正面容。胸口那焦黑的剑痕不再流血,因为血已快流干。生命最后的余温正飞速褪去,四肢百骸传来浸入冰海般的寒冷。 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却已涣散,只倒映着鬼界永远灰暗的天空。残留的,是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悔恨与绝望,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 双手依旧保持着死前最后的姿势——死死向前伸着,十指弯曲如钩,仿佛想抓住那枚跌落的平安扣,抓住那片消散的光影,抓住三百年前那个暮春的午后,抓住弟弟最后那句未说完的“哥快跑”。 可他什么也没抓住。 “错了……都错了……”最后的呢喃从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如蚊蚋,带着血沫破碎的泡沫,“三百年……一场由错误的相信引发的……代代相传的悲剧……” 他的嘴角似乎想再扯出什么表情,或许是苦笑,或许是嘲讽,最终只凝固成一个扭曲的、僵硬的弧度。 “我到死才明白……最该被救赎的……从来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声音彻底消散在风里。 归墟教教主墨渊,气息断绝。 夏磊静静看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身,看了很久。祭坛崩塌的烟尘在他们周围缓缓沉降,远处隐约传来苏小小维持结界的轻喝,更远处是灵脉崩溃的低沉轰鸣。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 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林川耳边: “被错误的信仰cao控一生,连犯错的源头都只是一场误会……何其可悲。” 林川缓缓收起镇渊剑。剑身归鞘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望着墨渊死不瞑目的双眼,望着那双眼中残留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悔恨,沉默了片刻。 “他不是恶人。”林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只是个被千年误会绑架的可怜人。他以为在赎罪,却用一生做了最沉重的罪孽……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一阵夹带着灰烬与血腥味的阴风吹过祭坛废墟。 那枚滚落在地、浸满墨渊鲜血的平安扣,被风卷起,轻轻翻滚了几圈,停在崩毁的祭坛核心碎片旁。染血的青玉与焦黑的碎石相触的刹那,忽然泛起一层极微弱、极柔和的白光。 光晕荡漾开来,平安扣在光芒中悄然消融,化作无数细碎如尘的白色光点。光点并不消散,而是如夏夜流萤般缓缓飘起,在空中聚成一道朦胧的光带,朝着祭坛上空、朝着两界壁垒最薄弱的方向飘去。 光带所过之处,照亮了鬼界荒芜焦黑的土地,照亮了断裂的山峦,照亮了浑浊的河流。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洁净与安宁,仿佛能洗涤一切污浊与悲伤。 但它没有停留。 光带越升越高,最终触及那层看不见的“界壁”。界壁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光带如游鱼入水,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消失在人界的方向。 林川与夏磊目送着那道光芒彻底消失在天际尽头,谁也没有说话。 --- 人界,青苍山脉。 暮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山坡上,漫山杜鹃开得如火如荼。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山涧流出,哗啦啦地奔向山下村落。 溪边草地上,一个约莫八九岁、梳着总角发髻的少年,正追逐着一只翅膀带着金粉的凤尾蝶。他穿着浆洗发白的粗布衣,脖子上用红绳系着一枚崭新的平安扣——是常见的青玉料子,雕工朴素,上面刻着清晰的“平安”二字。 蝴蝶忽高忽低,少年追得气喘吁吁,小脸涨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快乐。 忽然,他脚步一顿,似乎感应到什么,仰头望向天空。 正午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然飘过。什么都没有。 少年挠了挠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拂过了脸颊? 可眼前只有阳光,只有风,只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香。 他甩甩头,把这点莫名的感触抛在脑后。前方,那只凤尾蝶停在一朵开得正盛的杜鹃花上,翅膀在阳光下微微颤动,闪烁着迷人的金绿色光泽。 少年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猛地一扑—— “哈哈!抓到啦!” 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枝头的山雀。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蝴蝶拢在手心,感受着那对翅膀在手心里轻颤的痒意。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松开手。 蝴蝶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两圈,似乎也在看他,然后翩翩然飞向更高的山林深处。 少年站在原地,望着蝴蝶消失的方向,脸上依旧挂着开心的笑容。阳光落在他稚嫩的脸庞上,眉眼间,竟与三百年前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少年,有着七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似。 只是那眼神里,没有阴霾,没有悲伤,只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未经世事的明亮与天真。 他不知道三百年前发生在这片山林的血案,不知道曾有一个和他容貌相似的少年为了救兄长而死,不知道有一个被执念折磨了三百年的灵魂刚刚在另一片天地间彻底消散。 他只知道,今天天气很好,山花很香,他捉到了一只很漂亮的蝴蝶,又把它放走了。 这就够了。 少年拍了拍衣襟上的草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蹦蹦跳跳地沿着来路往回走。脖子上的平安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山风吹过,漫山杜鹃摇曳如海。 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的飘入溪水随波逐流,有的落在少年肩头,有的落在当年那场血案发生、如今早已被草木覆盖的林中空地。 仿佛一场无人知晓的、迟到三百年的告别。 也仿佛一场无声的、跨越轮回的……慰藉。 鬼界祭坛废墟上,最后一点烟尘终于落定。 归墟教残余势力早已四散遁逃,邪剑族精英在夏焱的指挥下开始收拾残局,苏小小撤去了护住游魂的结界,月琉璃扶起调息完毕的月清荷,吴忆雯收起长剑,老刀蹲在远处一块石头上,默默擦拭着他的鬼差令牌。 千年误会引发的骗局,终于彻底终结。 墨渊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在偌大的废墟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单。不会有人为他立碑,不会有人记得他三百年的执念与挣扎,不会有人知晓他临终前那场摧心肝肺的醒悟与悔恨。 他只是一个被错误信仰摧毁的悲剧。 在鬼界永不止息的寒风中,无人铭记,无人同情。 只有那阵吹向人界的山风,那些飘落的杜鹃花瓣,以及少年颈间那枚崭新的平安扣,或许在某个无人察觉的维度,完成了某种……了结。 林川收回望向人界方向的目光,转身,朝着正在布置减缓灵气流失阵法的夏焱姐妹走去。 脚步踏过焦土,沉稳而坚定。 前方,还有更漫长、更艰难的路要走。 但至少此刻,这场纠缠了三百年的“归墟劫”,终于……尘埃落定。